媒介技術的變革不僅深刻影響著新聞生產、分發(fā)、傳播的各環(huán)節(jié)和全流程，而且?guī)砹硕鄻拥男侣勆a活動，在職業(yè)化、專業(yè)化、組織化的傳統(tǒng)新聞生產活動外，普通人參與的新聞生產實踐活動也越發(fā)值得關注和研究。近年來，在嗶哩嗶哩、抖音、快手等視頻社交平臺上興起了一種用戶自發(fā)的新聞生產和分享實踐，這既不同于簡單的新聞搬運、轉發(fā)，也不同于一般的新聞評論，而是基于專業(yè)媒體的新聞報道進行分析、解讀、整合、延伸，而且通常以“把新聞講給你聽”的方式進行內容生產與傳播，呈現出鮮明的傳播者個人風格。本研究把這類常人新聞生產活動稱為“講新聞”，主要研究問題包括：其一，這類常人新聞生產活動的一般形態(tài)和特征是什么？其二，在數字平臺尤其是視頻社交平臺上常人新聞生產活動比較活躍的原因是什么？其三，常人新聞生產活動在整體新聞生產圖景中有何意義？

一、“講新聞”這一常人新聞生產活動的樣態(tài)與特征

（一）職業(yè)新聞生產的延伸：常人作為新聞報道的主體

數字時代來臨后，用戶在新聞活動中的重要性和意義早已凸顯。社交平臺上出現的“講新聞”類賬號及其內容生產實踐，不僅是用戶的新聞互動分享行為，而且是一種區(qū)別于職業(yè)新聞工作者、主要由常人（或普通人）所參與的新聞深度加工和內容生產行為。新聞業(yè)經過幾百年的職業(yè)化歷程，已經形成了一套職業(yè)的知識系統(tǒng)，因而使得日常生活世界中的新聞生產活動變得邊緣化。當我們轉換一個視角就可以發(fā)現，“具體的人首先是處于生活世界的行動者，而新聞活動中最為核心的行動者分別為職業(yè)新聞工作者和非職業(yè)性的普通人/常人?！?/p>

總的來看，視頻社交平臺上的“講新聞”作為一種常人的新聞生產活動主要表現為：其一，博主將多個專業(yè)媒體的新聞內容進行深度整合，總結提煉某個新聞事件的整體面貌；其二，博主將一個或多個新聞事件進行拆分、重組，在對比聯系之中提煉傳播點；其三，博主還基于歷史或現實資料，在新聞報道內容外補充講解，是對原始新聞報道的“二次創(chuàng)作”。有研究表明，受眾參與新聞制作過程包括5個階段：獲取和觀察可以傳達的信息，選擇和過濾該信息，處理和編輯故事，分發(fā)故事，解釋故事。這種傳播活動可視為職業(yè)新聞生產的延伸。

區(qū)別于職業(yè)新聞的文本，常人所生產出的“新聞”表現為：從內容來源來看，主要基于專業(yè)媒體已經報道過的新聞內容，較少有新聞源意義上的內容；從內容本身來看，圍繞特定的新聞主題展開，大多是敘事文本，強調新聞的故事性、詮釋性，具有鮮明的個人風格；從新聞符號來看，大多采用聲音+圖像/視頻的符號，除了原始新聞畫面外，還會配以其他視頻畫面作為補充；從生產周期來看，內容生產更新的頻率比較穩(wěn)定，保持了一定的生產節(jié)奏。一定程度上，這種基于職業(yè)新聞文本進行深度加工和再創(chuàng)作的常人新聞生產活動也有穩(wěn)定的新聞社群。

（二）“講什么”：新聞之于日常生活世界的意義

本研究選擇分析了嗶哩嗶哩平臺上7個具有代表性的“講新聞”類賬號（表格略）發(fā)現：

首先，“講新聞”類賬號關注的主題以時政類、財經類等“硬新聞”為主，此類新聞內容關注度高、關注人群廣泛、可加工和生產的空間較大。其次，“講新聞”的受眾群體可以分為功能類和趣緣類。功能類指的是針對商務人群、考生群體等特定群體，而趣緣類則面向對特定新聞主題或對特定博主感興趣的用戶。其三，“講新聞”博主與其用戶之間建立了比較穩(wěn)定的分享關系，用戶的“關注”“訂閱”“點贊”“投幣”“轉載”“評論”“打賞”等行為是博主內容生產的動力，而用戶群體因為特定類型的新聞話題聚集在一起，亦產生信息共享、互動、經驗交流等行為?？梢哉f，在“講新聞”博主的內容生產過程中，除了對內容質量的追求外，流量和經濟利益的考量也十分鮮明，這就與一般的新聞分享轉發(fā)行為形成了鮮明的區(qū)別。

總體來看，“講新聞”類賬號在內容生產上以新聞解讀、剖析、評論為主，不僅關注新聞事實本身，而且側重對新聞事件的深度分析和多角度解讀，以詮釋新聞事件對日常生活世界的意義和價值。這種形態(tài)不僅滿足了用戶對新聞事件表層信息的需求，更回應了用戶對深入了解事件背后邏輯和意義的渴望，使其在信息泛濫的時代能夠快速獲取新聞的意義和價值。

（三）“怎么講”：話題、情感、社交與生活的融合

視頻社交平臺上的“講新聞”類博主一般沒有新聞采編權，因而不是一種職業(yè)的新聞采編生產活動，也不是針對某個新聞事件的首發(fā)披露，而是對專業(yè)新聞報道的二次生產與加工。

相較于專業(yè)媒體基于新聞價值等標準的新聞生產活動，在流量目標導向和新聞社群影響下，“講新聞”生產活動的“新聞”選題既注重公共性，也特別注意話題性。在理性、客觀、準確地講述事實的同時，又與情感化的表述相結合的敘述方式，是“講新聞”內容生產的特征之一。

視頻社交平臺上的“講新聞”活動是一種非職業(yè)化的、面向日常生活的新聞類型，并不以社會公共利益為直接目標，更多聚焦個體和群體的信息訴求和利益期待。用戶則通過觀看、點贊、評論等行為，與“講新聞”博主之間建立起連接，呈現出生產與消費的社交化關系特征。

相較于以陳述事實為中心的職業(yè)新聞活動，“講新聞”活動一般圍繞新聞事件梳理前因后果，以價值闡釋為目的，以口語化的方式“翻譯”給用戶。“講新聞”活動作不僅包括對已知新聞事件的事實陳述，而且包含了價值判斷、意義闡釋乃至宏觀趨勢預測，服務了用戶的日常生活需求。

二、“講新聞”這一常人新聞生產活動的歷史與當下

（一）人作為新聞傳播的中介：“講新聞”的古老歷史

從新聞活動史來看“講新聞”，會發(fā)現它并非新現象，人與人之間的新聞分享行為歷史悠久：在口語傳播時代，人與人面對面的信息交流與分享主要訴諸口語和聽覺，這是最古老的“講新聞”活動。在手抄新聞時代，人們閱讀新聞后對信息進行篩選、提煉，分享給其他有需要的人，“講新聞”是文字傳播的口語和聽覺活動延伸。在印刷媒體早期，歐洲的咖啡館是當時重要的信息集散地，時常會有顧客站起來大聲朗讀某篇文章，中間不時停下來作出說明或與人討論，“講新聞”活動成為人們參與公共生活的組成部分。

從1830年代便士報興起開始，新聞業(yè)進入了大眾化、工業(yè)化、商業(yè)化的新階段。專業(yè)媒體通過協(xié)作生產控制了信息的篩選、把關，越來越職業(yè)的新聞傳播系統(tǒng)就呈現出一種單向、集中、大眾的方式，人際間的新聞交往活動逐漸淡出職業(yè)新聞活動的視野。20世紀90年代以來，互聯網媒介的快速發(fā)展，使得人際間的新聞交往活動有了更加便捷高效的技術和平臺。視頻社交平臺的發(fā)展和數字化、智能化、平臺化的傳播環(huán)境，更是為人際間的新聞交往、互動、傳播帶來了新的可能，加強了人際之間的連接關系?！爸v新聞”這一古老的新聞實踐正是在這樣的技術和社會語境下得以煥發(fā)新的活力。

（二）人際新聞交往的回歸：“新聞極簡主義”的生活方式

視頻社交平臺為多元主體個性化的新聞需求提供了物質、技術和平臺的可能，這既是“講新聞”類賬號能夠產生的客觀條件，也是“講新聞”活動出現的直接原因。進一步分析，還有如下三方面的影響因素：

從用戶行為來看，用戶謀求自主可控的“新聞生活”，追求“非必要，不持有”的新聞消費態(tài)度。超出個體信息處理能力上限的新聞景觀，帶給人們的已經不是滿足而是負擔，引發(fā)了用戶的倦怠心理、抗拒情緒、錯失焦慮。因此，一些用戶開始選擇與新聞適度“斷連”，尋求一種凈化的、極簡的、自主可控的新聞生活。

從新聞知識來看，數字時代新聞生產的碎片化和淺表性特征無助于讀者把握事實信息之間的關聯、洞察新聞背后的價值、應對現實生存的需要。新聞泛化催生新聞篩選、價值提煉等精準化的需求，新聞的收受需求從事實性知識擴展為價值性知識。

從新聞傳播者與收受者的關系來看，視頻社交平臺的興起使其重返人與人的直接關系成為可能，基于興趣與信任的新聞社區(qū)逐漸形成。“講新聞”活動是個體傳播者對某個專業(yè)領域或類別的新聞進行整合、報道、再傳播，服務滿足一部分群體的特定知識需求。一部分主動積極的用戶則在新聞消費過程中建立自己的“媒體庫”，并對這一媒體庫進行選擇、分類和管理。傳播者與收受者之間互相參照，彼此基于共同的興趣和話題而形成特定新聞社區(qū)。

（三）重返日常生活：媒介技術使常人新聞生產成為可能

數字技術的迅猛發(fā)展對新聞傳播實踐的影響是極為深遠的，包括新聞收集、制作加工、傳播渠道和新聞消費習慣等環(huán)節(jié)，而每個環(huán)節(jié)中數字技術都為常人的新聞參與“賦能”，更使得常人新聞生產活動成為可能。

技術改變了新聞信息收集的方式。貝爾發(fā)明電話后記者得以遠距離完成新聞信息的采訪和收集，如今隨著互聯網和移動通信技術的普及，特別是越來越多的政府信息、商業(yè)數據、人口普查資料在互聯網上的公開透明，常人可以便捷地獲取事實信息已經成為一種現實社會秩序。

技術影響了新聞信息的加工方式。智能手機和其他錄制設備的普及使得錄制高質量視頻和音頻變得更加便捷，大大降低了新聞制作的技術門檻，這意味著即便是非專業(yè)人士也可以快速加工和生成內容。

技術打破了新聞傳播的渠道壁壘。與大眾傳播時代、工業(yè)邏輯支配下的標準化新聞生產相比，數字技術催生出多種樣態(tài)的新聞，多元行動者的新聞生產與傳播成為可能，進而使得新聞生產主體從職業(yè)主體進一步擴展到社會主體。

技術塑造了用戶的新聞消費新習慣。在視頻社交平臺上，人與人之間的信息交往進入到一個新的階段，新聞的消費方式也隨之轉變。用戶可以基于新聞消費場景和新聞使用習慣自主地收受新聞，也可以基于興趣和需要將新聞應用于日常生活之中。換言之，視頻社交平臺的技術邏輯重塑了人與新聞的社會關系。在平臺技術邏輯的介入下，新聞的生產、分發(fā)和消費不再是大眾傳媒時期線性和單一模式，而是變成了一個多元互動和參與的過程。用戶的新聞消費也是一種間接的“生產”，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流量”問題才是數字新聞業(yè)的一個關鍵問題。

三、“講新聞”這一常人新聞生產活動的未來圖景

（一）“講新聞”：日常知識與日常行動的新聞生產

前文論述的核心是把“講新聞”活動作為一種常人新聞生產活動，勾勒了基本樣態(tài)和特征，回顧了人際新聞交往的歷史與當下。數字時代，如何從總體新聞圖景上看待包括“講新聞”活動在內的常人新聞生產活動？

數字時代的新聞生產已超越職業(yè)新聞活動的實踐語境，有了更加豐富多元的面向。大眾傳播時期的編輯和記者在封閉的新聞生產系統(tǒng)中單方面決定哪些信息有價值應該被受眾看到，如今社交平臺極大增強了用戶的主體性，每一個社會成員以自己的方式生產、使用新聞并借此參與公共生活，常人新聞生產活動越發(fā)普遍。

社會學芝加哥學派的羅伯特·帕克較早提出了新聞的知識屬性，認為新聞是一種知識，介于“熟識性知識”和“理解性知識”之間。大眾媒體時代，新聞的主要任務是對于此時、此地的某個孤立事件進行記錄和說明，既不致力于從過去總結和提煉經驗，也不試圖對尚未發(fā)生的事情進行預測?！爸v新聞”這一常人新聞生產活動則不然，除了描述事件本身之外，還會對事件本身進行反思，探究事件背后的原因、影響和長遠意義，增進用戶對于重要的政治、經濟、社會等問題的系統(tǒng)理解和深層次認知。對于特定的受眾群體而言，“講新聞”博主提供的不是割裂的事實或碎片化的知識，而是建構了一種新聞與日常生活世界的邏輯關聯。在此意義上，新聞作為用戶的日常知識，用戶據此理解日常生活世界秩序變動進而調整自己的日常行動。

（二）從“做新聞”“講新聞”到數字時代的新聞交往

實事求是地講，職業(yè)新聞生產活動仍然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性。首先，職業(yè)新聞報道仍然具有專業(yè)性和權威性。職業(yè)新聞工作者經過專業(yè)知識訓練，具備較高的新聞素養(yǎng)和職業(yè)道德，新聞生產過程的專業(yè)性和規(guī)范化，確保了新聞的質量和權威。其次，職業(yè)新聞機構擁有豐富的資源，如資金、設備、技術支持和龐大的信息網絡，可以提供深入、廣泛和持續(xù)的報道，在資源和平臺優(yōu)勢上更為顯著。

未來，用戶自發(fā)的新聞信息分享行為更加普遍，內容形態(tài)更加多樣化和個性化，涵蓋了職業(yè)新聞無法覆蓋的許多細節(jié)，并且能夠以廣泛的參與性和互動性為優(yōu)勢，迅速反映社會熱點和群眾呼聲，豐富新聞報道的內容和視角。因此，職業(yè)新聞活動與常人新聞活動的有機結合構成了數字新聞生態(tài)的整體面貌。正如楊保軍教授所指出的，“我們現在可以作出的初步判斷是：職業(yè)新聞傳播主體的特質將更加職業(yè)化、專業(yè)化，非職業(yè)新聞傳播主體的媒介素質、新聞素養(yǎng)會得到不斷提高，互動、互補與矛盾博弈始終是不同類型傳播主體間的基本關系。”

四、結語與討論

本文所研究的“講新聞”活動是常人新聞生產活動的一種類型。這一基于人際傳播的新聞生產活動有著悠久的歷史，在數字時代隨著視頻社交平臺等新的媒介技術的發(fā)展而重新興起，是作為職業(yè)新聞生產的一種“補充型”新聞生產活動，也可以看作是古老的人際新聞交往的一種“回歸”。當然，如果從社會整體的新聞傳播圖景加以審視，與職業(yè)新聞生產活動相比，“講新聞”這類常人新聞生產活動也面臨著風險與挑戰(zhàn)，比如公共價值方面有所欠缺，存在新聞失實等新聞傳播倫理風險，過度追求“流量”可能造成傳播失序等。因此，常人新聞生產活動同樣應該把握好新聞傳播的規(guī)律，注意正確的輿論導向和新聞的價值取向。在現代社會運作體系中，職業(yè)新聞傳播活動仍然具有著重要的地位和作用，職業(yè)新聞傳播的傳播力、引導力、影響力、公信力是當前非職業(yè)新聞傳播活動難以取代的。新聞生態(tài)越是復雜多元，公眾越是期待專業(yè)媒體的責任與擔當。